她们表演了多个项目,她们对身体的掌控中透露着的自由让我憧憬,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跳舞时,两人宛如一人,那种呼应让我沉迷。
说到舞蹈,以前看国产电影或电视剧的古装戏时,看帝王们观舞蹈,那些舞蹈我只感觉到沉闷与无聊,心想,如果总看这样的舞蹈,做帝王的代价也太大了吧?
但看了这对姐妹花的表演,改变了这个观感,不由想,如果帝王们观看的都是如此级别的舞蹈,那该是何等美事。
也想到了前不久去广州长隆看享有盛名的大马戏,其中一个插曲性质的表演,是一对男女在一个吊着的圆环中表演杂技。这个表演看得我热泪盈眶,同样是被他们的那种呼应所打动,他们身体的步调似乎完全一致,他们似乎融为一个人,而只是观看到他们之间的那种链接感,好像我与自己身体的链接感也被唤醒了。
热泪盈眶,只是为这种被唤醒的感觉。这是很深的渴望——两个人深深地链接,宛如一个人。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或者是与自己的身体有全然的链接时,我们才真正走出了孤独。
身体可以达到这种链接感,而头脑可以吗?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以前在北大学心理学,心理咨询中也许最重要的概念是共情。这个概念是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提出的,后来有人又区分出什么初级共情与高级共情。
共情的经典定义是,感人所感想人所想。那时我对身体一无所感,完全是从头脑的层面去理解共情的定义,于是陷入了一种怀疑论——这可以吗?这只是一种理想境界吧?这不可能达到?
最后自己思索,想出一个结论——共情即,当别人说了什么话,我就不断地去澄清——“对于你刚才的话,我是这样理解的⋯⋯你觉得对吗?”
从2001年毕业到现在,正好10年整了。现在身体越来越敏感,才明白了什么叫感人所感想人所想。要实现这一点,就需要通过身体打开一个通道。
譬如上一次我的好人小组聚会,一个学员讲了她的一次近乎惊恐发作的经历。最初,她诉说这份经历的时候,注意力都在头脑上在语言上,我请她将注意力放到身体上,看看身体那里有感受。
她说有两个部位,一个是心口稍上的部位,一个是嗓子,尤其是她的嗓子很难受。
我请她将一只手放到心口稍上的部位,一只手碰触嗓子,感受它们,看看它们想表达什么。
她说她知道是什么,但不能讲,她说不出来。
我说,是不是这样一句话——“去他妈的!”
她笑,拼命点头,我们都大笑,正是这句话,正是这个意思。
怎么想到了她的想法?关键是,我感受到了她的感受。我先是觉得头部很涨,还有点痛,由此知道她一开始的能量都集中在头部,而之所以这样做,一般都是为了逃避身体与内心的痛苦,于是建议她将注意力放到身体上,而她这样做时,我也感受到了心口稍上位置的压抑,以及嗓子的极其难受。
身体的感受得到她的确认后,我想象自己是她,让自己沉浸在这些感受之中,看看有什么东西会从心底浮起,结果浮现出来的是愤怒与不屑,它们集中表现为这句话——“去他妈的!”
这是一种心与心的呼应,但却看似是通过身体的通道而实现的。不过在我看来,我的这次呼应只是一个局部,而俄罗斯姐妹花与长隆大马戏上的那对表演者,他们的呼应像是全方位的。他们的呼应,也与我的身体——或者说是更深的潜意识,有了一种呼应,那是我渴望而没有达到的地步,所以很自然地热泪盈眶。
还有一个小一些的例子。两个月前去北京,在友谊宾馆看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八九岁的样子,他们手挽着手,嘴里一边唱“今天晚上,七点半,不回家”一边跳着他们自己的舞步,那时他们的小脸上写满着喜悦。
如果你试图从文字和头脑上理解,你会以为,他们是因为“今天晚上七点半不回家”这件事而喜悦,但如果你能感受,你能从身体上去理解,你会知道他们是因为两个人身与心的呼应而喜悦。
你真的会喜悦,这时你就真的不是孤独的,你真的与另一个生命建立了链接感。
这时,你会感悟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一直以来,因为唯物主义与科学主义的双重影响,在所谓身心灵三个范畴中,身体日益降格为一个纯粹的物质机器。譬如我自己,一直到2008年,对身体的价值无形中是有些鄙视的,但现在越来越确信,身体是一个了不起的存在,一个了不起的通道,而且远比被别人的语言填充的头脑可靠。
佛教说慎用眼睛、耳朵和嘴巴,这三者看似让我们很容易交流,但仅仅这三者层面的交流就是巴别塔,你不可能听到对方,对方也不可能聆听到你。必须放弃对三宝的依赖,你才可能达到共情,你才可能走出要命的孤独。
当然,头脑是深具价值的,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我渴望自己的身体能有更深更全面的打开。看了长隆大马戏后,我想,如果有下辈子,那么下辈子就做一个身体无比自由的艺术家吧。
如果这辈子能活出这一部分来,自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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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我的图书《身体知道答案》:
作者:武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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