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中国式好人”有这样一些特点:爱面子、对家里人不好、对外人特别好、非常善于隐忍、从来不敢大胆说“不、要或者痛苦”;永远给人的感觉都不光是老好人,责任感、道德感都极强;可事实上,他们总是在背负着强大道德责任感的同时,干一些非常缺乏基本道德的事情,而且基本不敢维权。
武志红:在2011年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慨。但是最初是由看电视剧《渴望》所引发的。就拿剧中的刘慧芳来说,一个“中国式好女人”。在我们的文化里,表面上希望女人是一个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很会为别人考虑但从不考虑自己的人。可在我的观察里,这种情况,好像在男性里会更普遍一点。因为,那个“刘慧芳”是我们的文化所追求的,但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并不多。
(电视剧《渴望》剧照,图右:刘慧芳)
相反,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被动、消极、对别人很好、愿意扛责任、抗压力的男人却很多。当然,这可能和我个人有关。我曾在开玩笑时说过:过去我谈恋爱去女方家里的时候,之所以很容易得到丈母娘的欢心,就是因为我的脸上“写”着——憨厚、老实、可靠。对此,我的感慨很深。
我觉得这样的人其实是大批量的,像是一种很经典的现象。其实,这个“好人”心里住着一种很恐怖的东西——破坏欲望,甚至可以说是愤怒和仇恨。而“好人的这张脸”,就是用来防御内心的魔鬼和自己的攻击性。比较常见的现象是如果一个女人找了一个“好人”做老公,别人提起就会说那个人可好了,那个人怎么怎么样。而这时候,这个女人常常是苦不堪言、有苦说不出。
如果要拿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来举例的话,我们可以看看岳敏君的雕像——一个红色的闭着眼睛、咧着嘴笑的“红人”,样子很恐怖。我觉得那就是一个经典的、集中的表达。因为我经常在微博上引用岳敏君的画作,所以也有人会提问:他们睁开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在我想来,睁开眼睛的话,可能会很恐怖。
(岳敏君雕像作品)
青音:一方面别人看到他们会觉得恐怖;另一方面很多真相他是不愿意去面对的。那接下来我们就来抽丝剥茧。说到“中国式好人”,首先,我们需要理解的是他们是怎么形成的?然后,我们再来看看,这种人在真正的进入到伴侣关系之后,会带来什么?
武志红:关于他们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这跟中国文化的关系非常大。有记者曾经问我“武老师,您觉得心理有病的中国人占多少?多少人应该看心理医生?”我说99·9%。结果,有几个很直接的记者就说您不是在追求危言耸听吧?我说不是,因为按照心理学的说法,心理健康的人就是活出自己的人,而中国文化是反这一点的。
中国文化往往强调的是作为一个人,你自身是没有价值的,集体才有价值,而且你的价值只能体现在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当中去。这样看来,我们的文化其实就在说你要做一个对别人好的人,这个时候你才是一个人。
青音:就是你的价值,建立在你对他人的价值之上,而不是你的生命首先要焕发出价值,才有可能带动别人,这是完全相反的。
武志红:这是文化上的含义。另一方面,我觉得跟专制的关系很大。为什么跟专制的关系很大?而且,为什么集中体现在男人身上?因为,这是一个体系,而且这个体系是男人构成的。这个体系要求你听话、负责、老实、乖巧。在这个体系里,只有皇帝一个人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是被镇压,甚至可以说是“被阉割”的。这会导致一个现象,就比如在岳敏君的那些雕像中,男人都是佝偻着腰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已经被阉割了。虽然“阉割”通常是指男人的生殖器,但在这里,实际上是指,他们的脊柱被抽掉了,相应的他们整个人就会显得萎靡不振。这样你就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好人”,经常是一些没有主心骨的人。
青音:就是说没有自我意志,只有服从意志,或者说,他是用外在的要求去看自己。
武志红:男人是在权力体系里的,而权力体系对——男人要成为一个“好人”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一个“好人”、没有特别强的主动性——这种压制是特别严重的。在这些方面,相对来说,女人反而会好一点。不仅在权力体系中是这样,在家庭、家族里还存在着“重男轻女”、“男人就是家族的象征”这样的观念。
国内有个叫李孟潮的心理学家,他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男人是“小太阳”,“小太阳们”被家人给予了无限的希望,结果他们就不再是他们自己了,因为他们要成为“父母、家人眼中的那个人”,而女人因为被忽视,反而能做她们自己。
青音:所以,其实也可以解读为:这些“中国式的好人”,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说就是,他们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超我,这个超我会让本我感受到过度的压抑;同时,这个本我非常的愤怒,以至于这个本我的愤怒和超我的强大控制让他们没有发展出来一个健康的自我。因此,人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个“空壳”。
武志红:你看“中国式好人”通常是这样,“好”的程度越高,“空壳”的程度就越高。如果他太好,你就会觉得他似乎没有生命力了,而且经常是你跟他交往但你碰不到他,他变得很无趣。
青音:而且是一种戴面具的关系。有时候我们会说有的伴侣关系看起来是“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本来那个魔鬼没想当魔鬼,是那个天使把他逼成了魔鬼。我经常跟来找我做咨询的夫妻说你们俩这家里有一把椅子,一把是天使的椅子,一把是魔鬼的椅子。天使霸占椅子不下来,对方另一半为了跟你互动,只好自己坐在了魔鬼的位置上。
我们说中国式好人成为伴侣,其实在恋爱的时候,大家可能觉得还是都挺不错的。比如说看到这个人憨厚、老实、有责任感,就会觉得这不就是我要找的安全伴侣吗?他一定会给我带来像暖男一样的非常好的恋爱体验。可是真正进入婚姻就会发现这种人对自己人一点儿都不好。为什么?
武志红:而且在恋爱当中他们也经常存在这种信心——我可以照顾你,可以把你照顾的挺好的。但恋爱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这个人不够有意思,不够有趣,就是我们通常讲的这种在恋爱中缺少激情。进入婚姻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这个“好人”是个空壳。然后你就会很愤怒,因为你觉得很孤独。你就会希望他的生命力可以活出来,你可能还会对他攻击之类的。
但是“好人”有可能就会有这样的逻辑——我已经为你付出了一切,你怎么还不知足呢?你还攻击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然后“好人”的愤怒就会出来了。所以“好人”是很容易在家里充满愤怒的。
青音:妻子和丈夫都可能是这样子的“好人”。比如说我有一个朋友,她丈夫有一个特点,外人看起来特别好,没的说。可是对自己人说话特别狠。她说我根本不敢跟我丈夫发生矛盾,发生矛盾后他那一句话说过来像鞭子一样抽在你的心上。他对别人从来不这样,就对自己人这样。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是先想别人,最后才想自己的家人。而且总是一副家里人理解我、体谅我是应该的,所以我们跟他在一起是特别难过的。
武志红:这里面还有另外一种动力。比方说因为他所谓的“好人”就是对别人好,那么他就对自己不好。结果问题就出来了——外人永远都是外人,而亲人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忽略你们是很正常的。
青音:因为我忽略我,所以我也忽略我的亲人,因为你们等于我。
武志红:比方说我有一个来访者,他的妈妈就是一个超级剩女,就找了一个渣男,也就是他的父亲,一个超级渣男。他妈妈是他父亲的第二个老婆,以前的第一个老婆已经有几个孩子。
他妈妈总是忽略我的这个来访者,这个来访者最近就问他的妈妈“你是在有意地忽略我吗?”他妈妈说我确实是在有意地忽略你;因为我要保持公平,不然大家就更容易说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好,对不是我亲生的就不好;为了避免这种嫌疑,我会刻意地疏远你。你看“好人”就是这种逻辑。
青音:其实“好人”听上去非常残酷,对自己人也很残酷。对他人、自己的亲人更加残酷。但是这种“中国式好人”,据我的观察除了会有这种伴侣关系的困扰,让另一半陷入深深地绝望之外,他自己的身体也会出问题。因为他在不停地进行自我攻击,他的免疫系统会被自己破坏。我们看到一些心脏病、高血压患者,包括癌症。一般人都会说是累的,承担的太多。但并不是,是他愤怒太多了。
武志红:很多时候这种攻击,癌症患者会有这样的说法——因为他情绪太压抑了,所以似乎他压抑的被彻底否认掉的情绪,会在身体里以癌症的方式出现。
青音:包括一些抑郁症患者。最近我在写一本抑郁症方面的书,叫《女主播抑郁症日记》。我跟我的闺蜜,她是抑郁症患者,而我是一个帮助治疗抑郁症患者的人。我在写的过程中,也有一个很深刻地体会——抑郁症就是对所有不爱自己的人的一个终极惩罚。因为他不爱自己,他总是用外在的标准去要求自己。
抑郁症患者总是像“中国式好人”一样,大部分都自我要求很高,工作表现非常完美,让自己不停地变完美,而且很注重外界的评价。心思很细腻,内攻击力很强。所以说“中国式好人”如果发展下去的话,真的有可能变成抑郁症、焦虑症,这是精神方面的疾病。那么身体方面的疾病,刚才我们也说到了,会整个让自己所有的一切循环都破坏掉。
武志红:所以中国会有这样一句话,我认为也是真理,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我觉得这是一种事实。那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呢?青音你刚刚讲了攻击,生活中如果我们再引申一下,“好人”为什么成为“好人”,“好人”到底要掩盖什么。“好人”就是在掩盖他们的攻击性,“好人”就是把攻击性给屏蔽掉了的人。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既然说“性”和“攻击”是人类的两大动力,那么把攻击性给屏蔽掉的人他自然像个假人。所以对“好人”来讲,如果他们想治疗自己,想改变自己,特别重要的是要意识到他们对攻击性的压抑,而且“攻击性”是一个不够有力量的描绘。
在我做治疗的体验里,我觉得我现在终于可以写“中国式好人”这本书了。或者说我曾经想过的,开一个“好人”改造营。因为我逐渐地对“中国式好人”了解越来越深,这在于对攻击性很深的理解。“中国式好人”程度越严重,其心理的怨恨越严重。
青音:他们心里有一个魔鬼。
武志红:因为太害怕这个充满怨恨的魔鬼了,恨的程度越高自己“好”的程度也就越高。所以这就构成一个很奇特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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