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在北京大学读大二时,去打工,和十来个大学生一起发小广告。
一次,晴天,我们十来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在郊区的马路上,我在后面,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突然心里升起一个很强的意愿——我一定要搞明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此决定,以后就做一名心理咨询师吧。作为心理学系的本科生,这是我所能想到的,了解人性的最佳方式。
从此以后,一切努力都是围绕着这个愿景而来了。
譬如,忽略了科学心理学的一些课程,如认知心理学、生理心理学等,而专心读临床心理学各种流派的著作。
譬如,总觉得心理学大师们让我不够佩服,而一些哲学大师、文学家和艺术家更让我叹服,也觉得他们的书好像更能启发我了解人性,于是泡在北大图书馆里读了很多书,还去哲学系、中文系等跨系听了不少课。
譬如,从大二开始,就去校心理咨询中心帮忙,还去了北京市的几个电话心理热线做接话员,每周一个晚上,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八点,持续了五年,听了无数故事。
并且,很有意识地,考了北大心理学系的临床心理学方向研究生。按这条路走下去,看着还挺顺畅。
但一个波折出现了。读研究生时,有了中重度的抑郁症,我的导师钱铭怡老师,认为我不适合做实习,于是这条路就像是断了。
抑郁症持续了两年,我就任由自己浸泡在抑郁中,仿佛深潜到了潜意识的深井中——村上春树的小说描绘过男主人公待在井底的那种情形如隐喻一般发生在我身上,成为一名地道的“深井冰”。恰好满两年时,感觉到内心中很多条拧巴的河流突然变得通畅,它们一起流向一个大湖,于是自愈。那之后,发现自己对人性的理解可怕了很多,好像一切小说都能读懂,一切电影都能看懂,别人的故事也都能听懂。不过,在这里,是必须加这样一个词的——“好像”。
2001年,研究生毕业后,因缺乏实习,不能直接走心理咨询师的路,加上担心北京的沙尘暴,转而去了广州日报社工作。我从小到大也一直爱写东西,蛮适合在报社工作。
先是做国际新闻,还正好赶上“9·11”事件。2005年,觉得国际新闻做不下去了,转而去做报社的心理专栏,一写成名。
2006年,挤进了在上海举办的中德精神分析班,跟德国资深的精神分析治疗师们学习。这时,才是真正的学习精神分析了。
就在出发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杀了秦桧的干儿子,秦桧派一队兵马来抓我,有几十人,整整齐齐,如一个方块阵,铠甲鲜亮,长枪林立,步调绝对一致。他们逼近我时,我不急不慌拿出一个令牌,上面印着几个字“弗洛伊德的使者”,然后他们就不能抓我了。
到了上海,给几个咨询师朋友讲这个梦,他们说,这是大梦。所谓大梦,即是个人最重要的潜意识的反映,也可能是你的一些使命。
当时我的理解是,秦桧最标志性的事,就是以忠孝之名杀了岳飞,而我一直对孝顺有本能的反感,所以我的使命,就是要解构中国的孝顺。但是,孝道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解构它可能会给我带来很多危险,如果我用精神分析的方式,这份解构工作,就会安全很多。
现实也如此,虽然我一直解构孝道,并引发很多抨击,但都是正常讨论。不过,我也感觉到,我是带着一些怨恨在解构孝顺,这样是不中正的,也会影响我更深入地理解孝顺。
怨恨的原因很直接,我的爷爷奶奶(主要是奶奶)一直欺压我父母,导致我父母在他们三十多岁时都不想活了,母亲患了严重的抑郁症,父亲则一年内一口牙就全掉了,因为恨,但恨的是自己父母,不能向外表达,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向内攻击自己。
虽是家事,但事情非常不公平,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可孝道压倒一切,所以我父母就是绝对错,爷奶就是绝对正确,以至于,已被欺压到极致了,而村领导竟然还通过大喇叭向全村人广播说,我父母是不孝的坏典型。
这直接导致了我有反孝道的内在情结,所以解构孝顺时,不可避免有了强烈愤怒在其中,我再怎么自我认识,这份怒气都不可避免。
不过,随着自我认识的深入,和在咨询与生活中听到的一些故事,我的这个情结开始不断松动,我对孝顺的那种克制不住的愤怒,因为对自己和国人的集体潜意识理解得越来越深,逐渐趋向瓦解。
一个标志性的触动,来自我的一位女性来访者。她人很美,曾是有几千员工且以女员工为主的厂子里的“厂花”,自己做老板,有很好收入,人也善良温婉贤惠,找我做咨询时已四十岁,竟没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她收入的大头,给了哥哥弟弟与父母买房子,自己租了一个小公寓,活得非常节俭。对家人如此,对朋友和员工也极好。
然而,咨询期间的一次生日,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好”是不是真的。这次生日,她收到了很多礼物,但她突然发现,已有两年,她没给任何一个人送过一份生日礼物了。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自己的心变得越来越淡漠,别人的痛苦她很难真正关心,别人的喜乐她也很难被感染。甚至,她不仅仅是现在才这样,她怀疑自己其实一直如此,只是现在更加严重了。
于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好。
听到她的自我分析,我深受触动,我觉得我和她是一类人,也是容易有求必应,各种付出,却很难求人,各种所谓的好。同样的,我的确也是,很难带着热情去关心别人。
再将这个发现延伸,我发现身边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都是这样的人,为人极好。特别是我哥哥,简直到了极致,父母、嫂子和我,都认为他一辈子都没说过别人一句坏话——除了我嫂子。可是,他的生命力很弱,他不爱和人交往。他一直在建筑队里打工,但不能做头儿,因为做头儿时,年底分工资,他总是先把别人的发完,最后发现自己的钱却少了。
这些人的故事汇总在一起,让我有了一个概念“中国式好人”:他们看起来对人很好,但情感是淡漠的,人缺乏热情,并且总伴随着孤独,就像是活在一个孤岛上一般。
然后,我试着不断深入认识,这份所谓的好是怎么回事,这份冷漠是怎么回事。
再之后,我发展出很多“中国式”的概念,譬如,中国式的婆媳关系。恶劣的婆媳大战,在中国算是普遍存在,可也只有我们这样,欧美不如此,东亚国家也只有韩国和我们有点像,日本也不如此。
譬如,妈宝男,在中国也是普遍的存在,这也是中国式的。
譬如,中国人的爱情模式就是在找妈,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
……
随着“中国式的”概念与认识越来越多,从量变到质变的关键转变,也将呼之而出。
终于,到了2012年的年底,看电影《1942》时,一个清晰的概念跳了出来——“巨婴”。
电影中一个镜头:军需官去妓院,老鸨给他安排“东家”的女儿,他将要上17岁的姑娘,却大喇喇躺在床上,要女孩像个老妈子一样先伺候他。这一幕让我觉得很是恶心,也因他肥头大耳,我联想到,他就是一个巨婴而已,要一边吃奶,一边做性事。
同是找妓女,我想到汤姆·克鲁斯在电影《大开眼戒》中,他面对小姐,也是将对方视为一个人来尊重的。他们之间,像是两个成年男女间发生的事,而军需官和“东家”的女儿,其实像是一个婴儿要找妈妈伺候,但问题是,他们的年龄差其实又是相反的,所以这种反差引起了我很大反感。
这个概念一形成,我随即有了一个强烈感慨:天啊,巨婴,好像是我们大多数国人的共同写照,我们多数人,看似是成年人,但心理发展水平,其实还是婴儿水平。
这个概念一形成,再去理解各种经典的中国社会现象,就容易了很多。
譬如,屡屡爆出的老人“讹诈”扶助者的事情,舆论一般认为,他们是出于经济原因而去有意讹诈。最初,我也这么认为。
然而,多起案例并非如此,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案例是,一位摔晕的老人在医院一醒过来,第一时间就抓住送他去医院的扶助者的手说,小伙子,你为什么要撞我!还好,这位扶助者是警察,还有视频作证,所以顺利证明了自己清白。
类似案例挺多,由这些案例可看出,老人并非是有意识地在讹诈,那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将老人视为巨婴,那就很好理解了。
婴儿是没法面对失控的,失控会引起他们巨大的无助感,他们需要将失控这件事从自己身上切割出去。他们会认为,既然失控意味着“我”控制不了,那必然意味着,是有一个“我”之外的力量在控制这件事,并且,因为这件事是伤害性的,所以必然是敌对力量在控制着这件事。
成年婴儿,即巨婴,和婴儿的心理逻辑是一样的。作为巨婴,这样的老人摔倒受伤,是一个巨大失控,他们会认为,这不是“我”导致的,而是“我”之外的一个敌对力量导致的,并且它有主观恶意动机。
所以,他们必然会找人去怪罪,这样就保护了“我还是能掌控自己身体”而的这种感觉,且他们会认为对方是主观恶意的,于是对方必须负责和道歉,否则他们就一直死磕下去,一些案例中,即便有了视频和目击者强有力地证明了对方是扶助者,他们还是要死磕。
由此可以看出,巨婴这一概念,可以强有力地解释很多中国经典的社会文化现象。
回头看,1995年我立下的那个目标——一定要搞明白人是怎么回事,它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我“一定要搞明白,中国人是怎么回事”。这像是给自己出了一道考试题,当巨婴概念乃至系统认识逐渐形成后,就相当于,这道我给自己布置的考试题,终于有了答案了。
相对应的是,我经常做考试梦,并且总是又回到了高中或研究生,因为高中我成绩多数时间比较一般,是经过长时间努力加上顿悟,最后高考前才突然开始考第一,最后考上了北京大学。至于研究生,我则因为抑郁症而多读了一年。所以其中留下了阴影,但生活中面临新的考验时,我就容易做考试梦,重温当年的噩梦感觉。
2013年初,我又一次做了一个考试梦,但梦中,我就感觉到,这像是最后一个考试梦了。
果真,从那以后,我再没受过考试梦的折磨。
2012年年底形成“巨婴”的概念,2013年年初,则围绕“巨婴”形成了一个比较系统的理解。结果是,我1995年给自己出的考试题,到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对我而言,一个最重要的考试过关了,所以这个梦就不用做了。
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这本关于巨婴的书了,并且给磨铁出版公司的编辑不断许诺,2014年可以写好,2015年可以写好……结果,到了2016年,这本书才终于可以写成。
看似是拖延,但这份拖延也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先是看到,多数国人是各种各样的巨婴,同时也看到,我自己也是一个大号巨婴,巨婴的各种经典心理,我身上也都有,而对自己内心巨婴的认识,需要时间。
正是从2012年开始,我终于开始碰触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一个东西——我心里住着一个恐怖的自我。我开始深切体悟到,我的好人形象,其实是掩盖我内心深处住着的这个魔鬼。
由此,我才终于碰触到我的真自我。这时,我已经是38岁了,过去的这半生中,一直活在“好人”的假自我里。
从2012年至今,我不断地在认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个魔鬼,每个巨婴内心深处都住着这样一个魔鬼。
随着认识越来越深越来越全面,我也越来越爱这个魔鬼。最终我明白,原来它就是生命力自身。
婴儿的生命力,是无好无坏的,如果它能够被看见,这份生命力就得到了祝福,它就会转化为好的生命力,如热情、爱意、创造力等。
如果它不能被看见,就意味着,这份生命力被诅咒了,它就会转化为坏的生命力,如恨意、破坏性等。我们内心深处住着的所谓魔鬼,其实都是这样一个东西。
我们社会的各种经典现象,因是巨婴水平的,常常看上去很低级很可笑,也很有破坏力。
我们社会的各种制度建设,也包括以儒家为主的思想文化,在我看来,其实都是试着去压制这个魔鬼。可以说,我们的制度建设和思想文化,都是反生命力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惧怕巨婴们心中都住着的这个魔鬼。
但是,本能上我们喜欢走的路,是注定走不通的。
如果只是去压制这个魔鬼,就像是如来佛祖先将孙悟空压在太行山下,而后又给他戴上了紧箍咒。这只能是暂时克制了其破坏性,但同时也损害了活力和创造力。
在我看来,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将我们心中的孙悟空、哪吒等释放出来,看见他们其实就是宝贵的生命力,去爱这一部分。
用精神分析的话来讲,原始的生命力都是带着攻击性的,一个人必须是将他的带着攻击性的生命力展现在关系中,以此和另外一个同样如此真实的人建立关系,然后才能得到亲密,并被救赎。
譬如对婴儿来讲,只约束他是不行的,相反,要允许他的活力流动,以此和妈妈建立起亲密来,然后婴儿的整个生命力就得到祝福了。
对于巨婴来讲,这也是一样的。
当思考到了这个时候,我再解构孝顺乃至各种中国式现象,那种愤怒和戾气就真的可以逐渐消失了,我将归于中正,真的就像是一个中正的咨询师,只是试着去理解和接纳这一切动力。
同样的,对我自己而言,这句话也特别适用——本能上我们喜欢走的路,是注定走不通的。
作为一个中国式好男人,我本能上喜欢走的路,都是宅男风格的,如做咨询和写书。但是,这条路走下去,并不能真正达到我的这个目标——搞明白中国人特别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个巨婴,我必须打破宅男的封闭,走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将自己的心展开在这个世界上,将宅男的对立面活出来,这样才能真正认识到我是谁。
所以,这本巨婴的书,其实只是一个开始,我还会做更深入更全面更活生生的观察和思考。
作为一个思考者,我不可避免地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难免会偏颇,所以欢迎各种指正,也希望能和富有真知灼见的人有更多交流和碰撞。
希腊德尔菲神庙有一句哲言:人啊,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则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一提的。
愿我们都能认识自己,并活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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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我的图书《巨婴国》的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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