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你懂得了所有的心理学理论,掌握了所有的心理学技术。那么,你是不是将不再痛苦,也不再困惑?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譬如,你仍有可能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你爱一个人,但那个人不爱你,无论你怎么争取他都不爱你。这时,无论你的心理学素养多么高,你的心一样会产生被撕裂的疼痛。
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性情,两个性情相契的人的相遇是无比美好的。但问题是,太多的相遇是误会,是错过,心理学能帮助你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无法帮你把一个错误的相遇变成是美好的。
你心疼了,怎么办?
再如,有这样一个看似更好一点的问题:你爱她,她爱你,但是,你面临着这样一个诱惑——一个迷人的女子只求和你有一个晚上的欢娱,此外不给你任何压力。
那么,你该怎么办?
这两个“该怎么办”的问题,其实都不属于心理学范畴,而属于伦理学范畴。
《沉重的肉身》就是一本关于伦理学的著作,其作者刘小枫是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在国内拥有很高的声誉。不过,我多年前买这本书时,并不知道刘小枫是谁,只是在书店里读了几页,感觉到这本书能温暖我当时那颗正疼痛的心,于是买了它。
后来,在自己的人生暗夜中,这本书也一次又一次给我温暖。这种温暖,可以令我更温和更宽容,而不至于仅仅变成一把锋利而冰冷的解剖人性的手术刀。
生命的意义在于选择,但是,每一次选择都是赌博,而用以投掷的骰子,就是我们的肉身。
因为选择不同,我们的肉身,可轻逸,也可沉重。如果什么都不承担,就是轻逸,如果承担了一些很有重量的东西,就是沉重。
选择轻,还是选择重?
肉身之外,是否有灵魂单独存在?
《沉重的肉身》梳理的是欧洲人在这一问题上走的路线。从古希腊开始,欧洲人的这一路线有轻也有重,但主要的路线是重,因为承担着基督教的信仰。按照刘小枫的说法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神,人的肉身因承担着这个神而变得沉重。
但到了19世纪,上帝死了,神给人的肉身强加的重量消失了。随后,出现了两条路线。
第一条路线仍然是沉重。上帝死了,这个源自神的重量消失了,但卢梭等先哲和罗伯斯庇尔等统治者重新给人找到了一个重量,即国家、民族等人类共同体的共同意志。
第二条路线是轻逸。上帝死了,而一些人还看到,人类共同体的共同意志最后总要成为少数统治者的意志,于是他们不再承担这两种重量,他们认为,肉身就是肉身,什么都不必承担,从肉身的感觉中去寻找生存的意义就可以了。
第二条路线正逐渐成为现代欧洲人的主线。对这一路线的经典表达来自米兰·昆德拉的一系列小说,尤其是其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在这部小说中,男主人公托马斯面临着一个选择:是选择渴望与他相濡以沫的特丽莎,还是选择不给他任何压力的萨宾娜。选择特丽莎,就要承担她生命的重量,这是沉重;选择萨宾娜,就不必承担任何人的重量,萨宾娜不干涉托马斯与其他女人交往,她也不允许托马斯干涉她与其他男人交往。
最终,托马斯在经历与200多个女人的性漂泊后,又回到了特丽莎身边,与她相伺守,直至遇车祸而一同死去。
这似乎是,托马斯轻逸了半生后,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重。不过,米兰·昆德拉的伦理仍是轻逸,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拥有“晕眩”的肉身感觉。这意思其实就是,人生的意义就在肉身之中,我们不必再给肉身加一些额外的东西。这些额外的东西,米兰·昆德拉发明了一个词汇“媚俗”来加以嘲讽。
米兰·昆德拉习惯“幽默神圣”,而一些评论家也认为,以《蓝白红》、《十诫》等著名影片而享誉世界的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是在“幽默神圣”。
不过,刘小枫认为,基耶斯洛夫斯基和米兰·昆德拉是两条路上的。他们看上去都不再在上帝或神的身上寻找生命的伦理,而将焦点放到了人身上,但他们在一个关键的问题上有重大的差异:肉身之外,是否有灵魂单独存在。
米兰·昆德拉倾向于否认灵魂,而认为肉身的感觉就是人生的答案。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则一直在表达灵魂的存在,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无法看懂他的影片《双面薇娥丽卡》。
美好的感情不可猥亵
19世纪前的神令肉身沉重,这个神被从肉身上拿走,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神被认为可以赏善罚恶,主持正义,但他做不到这一点。
人类共同体的共同意志令肉身沉重,它被从肉身上拿走,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事实证明,所谓的“共同意志”最终都将成为少数统治者的意志。
这两种重量被拿走后,人的肉身变得轻飘起来。但基耶斯洛夫斯基给这个肉身加上灵魂,它又重新沉重下来。
相信有灵魂后,我们再和另一个人亲近时,并非只是两个渴望“眩晕”感觉的肉身的亲近,也是两个灵魂的相拥。
明白这一点,至关重要。在讲了法国革命者罗伯斯庇尔处死丹东的事件、著名革命小说《牛虻》、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卡夫卡在日记中的沉思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后,刘小枫用最后一句话表达了他认为的生命选择:不可感情轻浮。不仅有美好的感情,而且这感情不可轻慢、猥亵。
这句话,不只是指最后的结果,也是在讲相处的过程。譬如,托马斯在200多个女人身上经历了性漂泊后,最后又回到了特丽莎身边,但特丽莎的生命感觉已经破碎了,这个破碎一旦产生,就无可挽回。
刘小枫梳理的是欧洲人的伦理脉络,但这个答案也适合我们。因为,我们现在也拿走了加于我们肉身之上的诸多不合理的重量,我们也正沉浸于感觉派伦理中,愈来愈多的人皈依在米兰·昆德拉的“晕眩”伦理之下,轻率地抉择愈来愈流行。
这样做的结果,看上去很轻逸,似乎很自由。但它的另一面,是我们和与我们相遇的人的肉身一次又一次的受伤,我们的生命感觉,一次又一次的破碎。
由此,刘小枫这本《沉重的肉身》就尤其富有价值。
这是我第一次推荐伦理学著作。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切实体会到,心理学的著作,回到的只是“为什么如此”“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类的问题,只能解疑,却不能回答“我们该如何”的问题。后一类问题,是伦理学的范畴。
伦理学也分两种,一种是思辨式,一种是叙事式的。刘小枫这本书,自然是叙事式的。叙事伦理,不会大声地呼吁,你们该如何如何做。相反,叙事伦理只是讲故事,如果你被这些故事打动,这就够了。
譬如,我相信,假若你被这本书打动了。那么,在面对杨丽娟事件时,你就会看到人的卑微与脆弱,而不会再去扮演一个道德判官的角色。
作者:武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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