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松被称为“现代新闻摄影之父”,然而,他最著名的摄影和新闻无关,就是一个男孩抱着瓶子回家的照片。
关键是,你是否撬动了人性。
柴静,是大陆最著名的新闻人了吧,但看她的《看见》一书,最打动我的,不是那些大新闻——她也不在意新闻的大,而是《双城的创伤》,讲六个孩子接连自杀的事情。
只是落笔,我的眼泪忍不住都要出来了。
这种落泪,并不仅仅是悲伤,甚至悲伤都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为一份我们都失落的憧憬。那六个自杀的孩子,乃至他们的火伴,他们知道他们生命的重量在哪,他们用生死衡量了它。而我们,却失落了这个憧憬。
这个憧憬,就是爱。
第一个自杀的女孩叫苗苗,她漂亮,比漂亮更重要的,是她“能理解人”,她是能“听别人说话的人”。因这份特质,她成为一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这个团体的男孩们,对她的爱复杂起来,最终对她表达了恨与攻击。她自杀,她的伙伴们觉得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因承受不住失去,还有人愧疚,接连自杀。
为什么六个孩子会接连自杀?大人们的理解是,太邪,说不定有邪教。当地政府的做法,是试图封锁这个新闻。
柴静和她的团队的做法,是去看,看见孩子们的真相,她们,真的做到了。
孩子的时候,谁不是这样?但为什么,做了大人,却都忘了。
孩子们用生与死,表达了对感情的在乎。大人们却只会说,挣钱挣钱,丢脸丢脸。
看了一些评论,很多人和我一样的感触,说这篇文章是《看见》一书中最触动自己的。
那是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东西。
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中,最美的女子初美自杀了,男主人公渡边痛彻心扉,他突然明白了初美最宝贵的地方是她身上还保留着一份憧憬:
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内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这份憧憬,就是爱,就是不惜代价也要爱。
所有的父母,所有的中小学心理老师,都该看看这个采访,或这篇文章。尤其是心理老师,光有专业知识,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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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的创伤]的文字实录:
采访对象:
苗苗的父母
苗苗的同学小杨
苗苗的同学小蔡
苗苗的表弟
苗苗的舅舅
苗苗的同学小孙
苗苗的同学小倪
双城镇双城小学甲班班主任 吴寿昌
双城镇双城小学乙班班主任 王兴文
双城镇双城小学校长王林山
甘肃省武威市市委副书记苏振祥
小孙母亲
小杨父亲
心理教师
甘肃省武威市双城镇居民
演播室:武威,古称凉州,是西凉文化的发源地,已有近五千年的建城历史。今年5月的小学生连续服毒事件就发生在这里。六天时间其中两名死亡,四名获救,他们当中有五个人是同一所小学的六年级学生。 获救之后孩子一直没有向家长开口解释服毒原因,是什么使这些十三四岁的少年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式
一、数名少年相继自杀,是感情纠葛,还是另有他因?
6月25号,我们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约见了第一个服毒自杀的已故小学生苗苗的父母。女儿突然的离去,使这对年轻的农村夫妇一直处在深度抑郁之中。
苗苗母亲:我一直觉得她是开了个玩笑。
记者:你觉得她开了个玩笑?
苗苗母亲:我就觉得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记者:你觉得她还在?
苗苗母亲:嗯!
苗苗,双城镇小学六年级甲班学生,成绩始终是班里的第一第二名,在老师和家长眼里一直是个品学兼优、清秀乖巧的好孩子。新年的笔记本里,她给自己的寄语是:"希望在新的一天得到更多快乐"。然而,就在5月19号,在离13岁生日还有两个多月的一个黄昏,她突然和同班的一名女生一起服毒自杀,令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可这似乎只是个引子。在此之后,自杀的多米诺骨牌悄然启动。
5月21日午2时双城中学高二学生赵某服毒,抢救无效死亡;
5月22日午1时双城小学六年级学生孙某服毒,抢救脱险;
5月23日早8时双城小学六年级学生倪某服毒,抢救脱险;
5月23日晚11时双城小学六年级学生杨某服毒,抢救脱险;
然而更令人疑惑的是,自杀的五名孩子,除了一名中学生外,其余的四名都是苗苗的好友。这样的联系使得苗苗生前笔记本上的这句话("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死亡和复活")俨然如同一句预言。
为了探究学生连续服毒的原因,我们驱车来到了事件的发生地,离武威市区30公里的双城镇。
一些媒体根据苗苗笔记本上的一些记录推测是因为苗苗引发的情感纠葛导致了集体自杀。
记者:这个结论你们相信吗?
苗苗父母:不相信。六年级的学生,最大也才超不过14岁,哪来的, 还不懂。
记者:现在外界有一种说法,就是说他们(自杀的男生),在感情上接受不了苗苗去世,所以才服毒。
苗苗的父母:我就说这纯粹是一种偏见的说法。为啥?就说一个苗苗,不可能影响到那么多的人。
记者:你觉得不可能?
苗苗的父母:我觉得不可能。
苗苗父母的怀疑还来自于苗苗火化当天的意外发现。
苗苗的父母:在火化的时候,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封信。
记者:在哪发现的?
苗苗的父母:在裤子兜兜里头发现了那封信。
记者:那封信里有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
苗苗的父母:没有。信里只说了:爸妈你们好,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快乐生活了……开头写的……中间的话就是,有些事我不敢想,想起来真让人害怕。
记者: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吗?
苗苗的父母:打的是省略号,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事。
记者:你们夫妻俩看到这句话什么反应?
苗苗的父母:从这句话我就觉得,背后肯定还有啥事。
于是,苗苗的父母开始收集相关疑点。他们首先发现六年级的许多学生都在桌子和手臂上刻下了"519",而这,正是苗苗出事的日子。
苗苗父母:这个5月19号也就说,是一个谜吧。为啥?基本上有些学生,在胳膊上刻了5月19。
记者:是什么时候刻的?
苗苗的父母:在胳膊上刻的话,肯定是在出事之前,在19号刻的话。
你说22号发现的时候,他们胳膊上的疤疤都已经退掉了。
记者:苗苗身上有吗?
苗苗的父母:有一个刀痕,划了一刀。
记者:在什么地方?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苗苗的父母:就是给她换衣服的时候。贴着创可贴,新伤口。哎……
记者:这说明什么呢?
苗苗的父母:说明这些学生是早有预谋喝这个农药的,不是偶尔的。
他们怀疑519是孩子们集体自杀的约定,而苗苗舅舅也证实这样的事件并非首次。
苗苗的舅舅:前面就是4月份,他们服过毒。
记者:4月份?谁服的?
苗苗的舅舅:他们班的。好像十几个人, 十几个学生。
记者: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苗苗的舅舅:后来听他们班上同学说的。说前面就有一次。集体,十多个人,吃的什么颗粒……
记者:什么颗粒?
苗苗的舅舅:就那老鼠药。
另外,一个所有自杀学生都经常去的叫魁星阁的地方也令苗苗父母产生了疑问。
记者:那是一个什么地方?
苗苗的父母:就是我们镇上的一个古迹。出事以后就锁上了,再没有人上去过。
记者:你们有没有上去过?
苗苗的父母:没有。这事情一出来,就听学生那边就反映开了,政府就把里面写下的东西 就全部粉刷掉了。
记者:里面写的东西,写在哪儿的?
苗苗的父母:墙壁上。
记者:孩子写的?写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苗苗的父母: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在后面,好像有什么组织。
同时,小镇上还传说学生中流传着一本白皮书。
甘肃省武威市双城镇居民:听说学生他们中间有手抄本,
苗苗的舅舅:调查组来调查的时候……有本书,其中有同学就把书撇到房上了。
记者:听说那本书的内容吗?
苗苗舅舅:象有些不健康的内容……《快乐男女生》。
记者:这本书你们听说过吗?
苗苗父母:听说过,书也是学生说的,说有两本书,白皮书,他们也没看过内容……听说过白皮书,内容……
519、魁星阁、白皮书,正当苗苗的父母为种种说法难以分辨困扰时,又发生了让他们更为惊愕的事情:5月25日,邮递员送来了苗苗于23日寄出的第二封遗书。
记者:苗苗是5月19号出事的,这个是23号寄出来的,5月23号寄出来的
遗书写道:爸爸妈妈,看到你们哭肿的双眼,女儿心都碎了,是女儿一时的糊涂,才铸成了如此大的错误。这封信以苗苗的口吻安慰父母振作起来,不要过度悲伤。信封背后还特意叮嘱邮递员尽快送到。
记者:你们当时有没有比较过,这个字和苗苗的字迹……
苗苗父母:比较过,当时接到我们就比较了。不是,不是她的笔迹。
所有的这些疑点能否得到合理解释?在苗苗父母的指点下,我们赶到被认为与苗苗关系最好的小杨家里了解情况,他也是之后的连续服毒学生之一。在长达三个小时的交流中,我们拿目前公开的几种说法向小杨求证,他却始终欲言又止,直到采访将近结束的时候。
记者:我只想问你一句,就是说,除了我现在知道的所有原因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我只需要你告诉我这一点,让我自己去调查。
小杨:有的。
记者:严重吗?
小杨:很严重。
记者:这个严重是不是牵涉到很多人?
小杨:是。
记者:我想去现场看一看。我明天会去你们学校。明天,我能不能带你一道去?
小杨:我和你一道。
记者:你跟我一起去?
小杨:嗯。
记者:你真的跟我一起去吗?
小杨:去。
记者:为什么?
小杨:因为我也,再想看一下。
这里就是双城小学,五名服毒的六年级学生就是在这里就读,事发至今校方一直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那么这些孩子究竟留下了多少线索,这些线索到底有没有被抹去,今天下午我们征得校方的同意进入拍摄。
记者:苗苗坐的哪张桌子?这是什么字?
小杨:5月19日。
记者:5月19日是吗?这是谁刻的?
小杨:苗苗她自己。
记者:苗苗自己刻的。什么时候刻的你知道吗?
小杨:5月19日。这个被涂掉了。
记者:你的印象里这张桌子上原来刻的什么东西?
小杨:也就是519。
记者:也是519啊,那你知道这些字是什么时候刻的吗?
小杨:5月20日。
记者:班里有多少张桌子上原来刻了519?
小杨:很多张。
记者:刻的时候大家商量过吗?那为什么要刻519呢?
小杨:就是纪念苗苗。
记者:我们刚才在桌子上看到了一些孩子刻的字,519,当时你注意到了吗?
吴寿昌(双城小学六年级甲班主任)519还是事发以后的第二天,我也发现了。
记者:看到他们在桌子上刻这个字之后,你怎么处理的?
吴寿昌:我说以后你们纪念同学,发生了怀念这个事情,但是爱护公物,桌子上不能刻字。
记者:那你当时决定这刻上的字怎么办呢?
吴寿昌:当时我们就消除掉。后来学生抹掉了。
看来,519并非孩子们事先约定的自杀时间,那么,被认为是孩子们秘密集会场所的魁星阁是否会留下与服毒有关的线索呢?
一个小孩子写"到此一游"……"到此一游"……写的是"一见钟情"……应该是"武林盟主"这四个字……应该是一些没有章法的东西。
魁星阁看样子的确被粉刷过,但是从我们对墙上的字迹辨认来看,都是些游戏文字,在魁星阁我们找不到更多有利的线索。
在后来的调查中,负责管理魁星阁的镇文化馆馆长也证实孩子们在魁星阁玩闹之余常常随意涂写,粉刷只是对文物的例行保护。此时,那本传言在自杀学生中秘密流传的神秘白皮书,则成为目前服毒事件的惟一线索。记者找到苗苗的表弟了解情况,同在双城小学就读的姐弟俩相处很好。
记者:还有一种说法说,在六年级的学生里头流传着一本很神秘的书,你知道那本书吗?
苗苗的表弟:那天说政府里的人收书,就是扔到后面那个房上了。
记者:什么书 ?
苗苗的表弟:不知道。
记者来到当时负责收书的凉州区公安局,见到了这样一批原来在双城小学学生中流传的印刷品,其中有文章祭奠轻生的女中学生,还有文章探讨了自杀的多种方式,警方确认它们就是传说中的白皮书。那么,在自杀孩子们中间传阅的真的就是类似这样的刊物吗?
小杨:她当天看的是《阳光部落》。
记者:阳光部落里写了些什么呢?
小杨:就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一些感情。
记者:苗苗喜欢这样的文章吗?
小杨:反正她平时就看些这样的书。
记者:你觉得这样的书跟她的服毒有关系吗?
小杨:没有。
二、孩子们内心的生死
小蔡,5月19日与苗苗同时自杀,她也是苗苗最好的朋友,有可能对第二封遗书知情,于是,我们辗转找到了她。
记者:这封信你见过吗,是苗苗的字吗?
小蔡:不是。
记者:是你的吗?
小蔡:不是。没见过。
对于第二封遗书的作者小蔡的回答没有让我们惊奇,但小蔡对苗苗自杀的态度却让我们吃惊。
记者:你觉得苗苗离开世界是对的还是错的?
小蔡:也许对她来说是对的。
记者:你觉得她解脱了吗?
那么,在小蔡眼里,究竟是什么事情使苗苗不得不选择死亡,甚至死亡都无法解脱呢?小蔡告诉我们,这与苗苗告诉她的发生在农历2、3月份的一件事情有关。
记者:在2 、3月份发生那件事情之前,你觉得苗苗会这么想吗?
小蔡:不会。
记者: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小蔡:很可怕。
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小蔡最终告诉我们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发生在4月份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打闹中,有男生碰了女生,然而这种简单的身体接触在孩子们看起来却非常严重,他们对此讳莫如深,然而流言却传开了,而且越传越凶。
记者:你觉得按照苗苗跟你的描述的话,严重吗,这个事?
小蔡:也不是太严重。
记者:那是什么这么可怕呢?
小蔡:心理上觉得很可怕。
记者:苗苗怎么跟你说的?她说的时候哭了么?
小蔡:哭了。
记者:她觉得这件事情里面,什么最不能忍受、什么让她最痛苦?
小蔡:从聚会的那天起,很多同学骂她……
记者:说的难听吗?
小蔡:难听。
这里是双城镇的农贸市场,在5月19号的下午大概五点半,苗苗和小蔡带着已经买好的鼠药来到这儿,在这个场地上打了一会儿羽毛球,然后来到水龙头附近,用上一只小杯在水龙头接了水以后将鼠药溶解吞下,然后两个女孩坐在椅子上休息。
小蔡:后来就背靠背手拉手地坐着。
记者:跟她说话了吗?
小蔡:就一直笑着……
记者:看着对方?
小蔡:也没有看着对方,就背靠背。
记者:那为什么会笑呢?
小蔡:想笑着离开世界。
记者:你背对着她,怎么知道她在笑呢?
小蔡:她笑出声了。
记者:你能听出那笑声,是什么样的笑声吗?
小蔡:傻笑。
小杨在笔记本里写到苗苗:她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仍然有自尊的需求,我懂她的心,所以我很伤心。
记者:以你对苗苗的了解,你觉得她最不能忍受什么?
小杨:也就是别人对她的侮辱吧。
从4月底起,苗苗逐渐有了自杀的念头并曾多次尝试,苗苗父母在她手上发现的伤口就是其中一次割脉留下的痕迹。 4月29号的周会上,苗苗又一次服毒,许多同学为了阻止她也吞服了事后被证明是伪劣的鼠药"闻到死",这就是苗苗舅舅所说的4月份那次集体自杀,小杨和小蔡也在其中。
记者:有多少人倒了(老鼠药)?
小杨:13人。
记者:当时为什么要问她要(鼠药)呢?
小蔡:要死一起死。
记者:你们以前说过这话吗?
小蔡:说过。
我们在苗苗的遗物里发现这样一张字条:"我们六个人是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小蔡提到的"要死一起死",是孩子们在小团体中承诺保守聚会秘密时立下的誓言,那么其他孩子的自杀是否与这个誓言有关呢?
由于多方证据表明21号自杀的高中生赵某与双城镇小学的苗苗小蔡等人素不相识,可以排除他的自杀与她们的连带关系,于是我们直接去了第一个被认为因苗苗而自杀的小孙家。(小孙不在家)
小孙母亲认为,儿子当天服毒只是因为她在网吧门口当众责骂了他。
记者:当时你说他的时候说得重吗?
小孙母亲:我就说你放了暑假也不吃饭,那你整天玩……当时随手拿了一个细条条……
记者:什么东西?
小孙母亲就是箱子上面那种包装皮皮,头上敲了两下。
记者:敲了两下,没使劲?
小孙母亲:没使劲,咋就后来就不答应了。那几天风气也不好,小苗家,他们家喝药了,我说你是不是也喝了药了?!他气呼呼地:"哎,就是的!"
告别了小孙家,我们又来到小倪家。他是小孙最好的朋友,并且在小孙喝药的第二天,也选择了服毒,他的自杀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记者:如果你当时知道小孙还活着,你会这么做吗?
小倪:不会。
小孙是小倪最好的朋友,得知小孙自杀,小倪也一度陷入了绝望。学校当时正实行家长接送制,23号早上没有家长接送的他被老师批评,于是情绪低落的他回家拿了一瓶敌杀死,在小树林喝了下去。
记者:是因为你当日以为,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还被你尊敬的人责骂,所以就觉得很难忍受是么?
小倪:是。
记者:没有别的原因了?
小倪:没有了。
记者:那天怎么不让小倪进来呢?
王兴文(双城小学乙班班主任)因为家长还没有到,他的情绪比较反常,我就说你等一会,家长来了把情况弄清楚了以后,你进教室。
和苗苗关系很好的小杨是整个服毒链条中的最后一环,24号他在家中服毒后被家人发现送往医院,医院在抢救后将他确诊为癔病和农药服毒待排。
记者: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了?
小杨:就是我解释,他们(凉州区公安局)不听。
记者:他们问你的过程当中,觉得什么是使你最难忍受的?
小杨:就是说我和苗肯定有啥事情。
记者:你在意他们怎么看你吗?
小杨:在意。他们那事情肯定会传出去,传出去,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记者:这可怕吗?
小杨:可怕。
记者:比失去生命还可怕?
小杨:也许吧。
记者:我们后来在调查当中也发现了,有孩子说因为公安部门的介入,包括一些询问的时候的一些方式,给孩子造成了直接的心理上的影响……
苏振祥(甘肃省武威市市委副书记):我们实事求是地讲,刚开始搞的过程中,我们也发现这样不利于我们的调查和取证,但是因为出现死亡,这是比较重大的事情,必须要由公安部门和一些政法机关按照一定的程序办理。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考虑到派心理教师的效果还是比较好的。
三、孩子和大人的距离有多远?
李静、王金娥(心理老师):娃娃特别相信我们,我们感觉着家长特别信任我们,就交了个朋友。娃娃在没成熟的时候,容易走上偏路,我们还是愿意与他交朋友。
5月24日,政府联合调查组撤出了进驻3天的双城小学。同时,对情绪起伏较大的学生通过亲友、老师劝抚、监护,遏止了学生群体服毒事件的继续发生。
5月24号以后,双城小学不再发生学生服毒事件,但是校方仍然面临着如何处理学生心理危机的一系列问题。
记者:您怎么跟他们解释什么是死亡的?
吴寿昌:没解释过,这些事情不好解释。
记者:你们班和甲班出了这么大的事之后,老师跟你们谈过心吗?
苗苗表弟:谈过。
记者:他怎么跟你们说的?
苗苗表弟:他说,喝药会造成胃病。
记者:大人到底能不能帮到你们?……你不相信?为什么?
小蔡:我觉得大人不知道这种感觉。
记者:你觉得大人没有烦恼和痛苦吗?
小蔡:也有。
记者:那他们怎么不知道你们的感觉呢?
小蔡:这种感觉和那种感觉不同。
记者:不同,但如果你说出来的话,别人也许能够了解呢……
小蔡:不可能了解。
记者:你心里碰到有事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苗苗表弟:……忍气吞声。
记者:不能跟老师或者家长说吗,你会去说吗?
苗苗表弟:不会。
记者:如果跟他们说了呢,你觉得会有用吗?
苗苗表弟:没有用。
记者:他们是大人,他们帮不了你吗?
苗苗表弟:是。
记者:你觉得他们能理解你吗?
苗苗表弟:不能。
对于死亡,孩子们与老师之间也有着截然不同的认识。
记者:在您的思想里头,你觉得什么是死亡?
吴寿昌:死亡就是活得没意义。活的没意义就去死,到绝境的时候就死亡。
记者:觉得死亡可怕吗?
吴寿昌:死亡是可怕的。
记者:孩子们会认为死亡可怕吗?
吴寿昌:他们认为……可怕的,我认为。
记者:在你概念里死是什么,什么是死?
小蔡:就是睡着了,不会醒来。
记者:这事可怕吗?
小蔡:不可怕。
记者:你再也见不着这个世界了,见不着爸爸妈妈了,这个事儿不可怕吗?你觉得有另外一个世界吗,如果人死了之后?
小蔡:有。
记者:你觉得那另外一个世界,在什么样的地方?
小蔡:不知道。
孩子对成年人的不信任,成年人对孩子的不了解,使双方都陷入困境。
记者:你自己心里有疑问吗?
苗苗表弟:有。
记者:那你去问谁呢?
苗苗表弟:问自己。
记者:没法去问大人吗?
苗苗表弟:是。
记者:你觉得这件事他们不能给你解释吗?
苗苗表弟:不相信他们的解释。
记者:那你自己能回答得了自己吗?
苗苗表弟:回答不了。
记者:你回答不了自己的时候,心里会觉得难受吗?
苗苗表弟:难受。
记者:难受怎么办?……你在心里跟你姐姐说过话吗?
苗苗表弟:说过。
记者:你跟她说什么呢?
苗苗表弟:你好吗……
记者:头发是这几个月白的?
王林山(双城小学校长)就是,这次白的比较多一些,心里难受,心里压力太大,精神几乎都崩溃了。
记者:像您这样在基层当校长,你现在具备的这些知识也好、训练也好,够用吗?
王林山:是欠缺一些。
记者: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您需不需要有人来告诉你,该怎么去跟这些孩子沟通?
王林山:需要。
记者:有人告诉你吗?
王林山:没有。
沟通的难题,也同样存在于一些家长中间。
记者:你跟他们聊的多吗?
小杨父亲:我们聊的也不太多吧。
记者:为啥咧?
小杨父亲:没啥聊的。
记者:那娃娃平常心里想啥你知道吗?
小杨父亲:也不太清楚。
记者:有时要是他不听话了,或者怎么着你怎么办?
小杨父亲:不听话就骂上一通。
记者:你觉得现在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跟你说心里话容易吗?
小杨父亲:也不容易。他的心里事情我们也摸不准。
记者:你是个大人,你心里有事的时候你跟谁说呢?
小杨父亲:我有事的时候我就自己埋在心里。
记者:不痛快就埋在心里,也不跟别人说?
小杨父亲:我也不跟别人说。
进入六月,双城小学的六年级的孩子都已经顺利毕业了,小镇的生活看上去恢复了平常,但是服毒事件留给双城的创伤真的愈合了吗,在孩子们内心深处是不是像大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平静呢?悲剧会不会重演?
记者: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再碰到一些不高兴的事情,你觉得你能承受吗?
苗苗表弟:能。
记者:真的能?
苗苗表弟:能。
记者:用什么去承受呢?
苗苗表弟:毅力。
服毒学生小杨告诉我们,在和心理老师谈过后,他的情绪已经开始渐渐平复,准备开始中学生活。
记者: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想老师也跟你谈过、家里人也跟你谈过,你后来想,为什么你就信任这个奶奶呢?
小杨:惟一的原因就是,这个心理学奶奶,她耐心地听我说话、耐心地把我说服。她告诉我怎样去战胜、怎样去面对。
记者:以前没有人对你这么耐心吗?
小杨:没有。
记者:跟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相处,要注意什么?
心理老师:第一个一定要尊重,当他一个独立的个人,允许他说话,要用民主的方式跟他说;另外一个,把家长教育办起来,孩子受教育的同时,家长必须受教育;再一个青少年的心理、生理已经超前发展,我们的教育滞后,赶不上,这也是我们国家育面临的一个问题。
记者:它不仅仅是双城小学……
心理老师:对,这是全社会的问题。
7月1日,在新闻调查记者离开武威的前一天,小倪又带我们重访了第一个与苗苗相关的小孙的家,寻找他多日未见的好朋友。
见面后小孙突然一个人走到后院,并将门反锁。
记者(在小孙后院门外):我们什么都不拍,我就一个人,我想跟你聊一会儿,你让我一个人进去行吗?行不行……走了……我们不采访也行,你们好不容易见个面,聊聊天。
小孙将我们带到了家门口一个十几米高的大土台子上,他说他经常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事。
记者:你喜欢这儿啊?……别人看不见你,但你什么都能看见。……刻的什么呀?疼吗?
小孙:不疼。
记者:已经退了,是刻的5月19吗?
小孙:是。
记者:什么时间刻的呀?几号刻的?
小孙:20号。
记者:拿什么刻的呀?
小孙:刀刀。
记者:刀刀啊,刻的时候出血了吗,流血了吗?
小孙:流血了。
记者:如果妈妈打你,但是苗苗没出事,你会有这个念头吗?
小孙:没有。
记者:你把那个药都吃了,身体难受吗?
小孙:难受。
记者:哪儿难受啊?……
记者:在这样的谈话当中,看着孩子离开,你知道他的内心世界里还有很多迷没有解开,还有很多话很难说出来给我们听,我们只知道在这些孩子的内心深处有很多从来没有被人了解到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就是他们后来相继服毒的原因。其实在整个双城少年服毒的事件调查过程中,到最后我们才发现最大的迷其实就是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怎么样去打开它,可能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7月2日,《新闻调查》记者将苗苗父母收到的第二封遗书送到公安部门鉴定,结果为苗苗亲笔所写,只因运笔较快而与平时有异,信封背后文字为苗苗的一位生前好友所书。
演播室:回到北京我们仍然和孩子们保持着联络,两个月来服毒事件留给他们的创伤已经渐渐愈合,这些孩子和每一个普通的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样开始在电话里给我们谈论他们所喜欢的流行音乐和电影明星。其实一度被认为不愿意开口说话这些孩子,一直在内心深处渴望着倾诉,只是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如何诉说。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已经得到了全社会的普遍关注,根据我们了解,现在各省市的未成年人保护条例正在修改中,专家提议应该在全国中小学校增加心理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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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的创伤》的视频:
http://www.56.com/w98/play_album-aid-7803696_vid-NDgxMDE4MjU.html